复原的钱塘门与现在的西湖叠加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杭州有三塔,“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六和如将军”。雷峰塔和六和塔都可以登塔览胜,唯有宝石山上,那座柔婉纤细的保俶塔却是一座实心砖塔。
很多人不知道,千年以前的保俶塔,砖身木檐,也可以登临而上,在塔内远眺西湖,塔下还曾有一座寺院,名叫崇寿院。
从南宋到明代,再从明代到民国,保俶塔屡毁屡建。直到民国期间,保俶塔经过一番大修,木檐和各楼层的檐楣消失了,成了瘦长的实心塔。
今天我们看到的保俶塔,是1933年按照后来的实心塔重修的,为八面七层仿木结构楼阁式砖砌实心塔。
“瘦身”前,能登临塔顶的保俶塔长什么样?最近,杭州有一位年轻人正在尝试将它复原。
用数字化技术重现文物的一次次改变
他复原的八卦田是同心圆形的
谢禹涵,今年27岁,广东人,生活在杭州。他曾在北京从事地理科普相关工作,如今在杭州做古建筑科普内容,已经有了不少成果。
谢禹涵说,他的“复原”是用数字化技术记录文物在漫长岁月里的一次次改变。
谢禹涵的复原办法,是通过实地考察测量,查阅史书、方志、寺志、调查报告等史料文献,再根据历史上建筑的外观、规制、比例数据、透视关系等进行数字建模。
他按照保俶塔的现状建了砖塔模型,并试图复原木檐。在此之前,他在杭州已经成功复原了六和塔、雷峰塔、八卦田和十大城门。
八卦田究竟是南宋郊坛还是籍田?这个问题从古至今已经争论了几百年。很多学者认为,八卦田并非“籍田”,而是皇帝祭天的郊坛。
“籍田”指的是古代天子、诸侯征用民力耕种的田,相传天子籍田千亩,诸侯百亩。每逢春耕前,天子、诸侯祭拜天地,并亲自下地耕种的仪式,称为“籍礼”,以示对农业的重视。
“郊坛”是帝制时代皇帝举行祭天礼仪的场所。祭天是非常重要的国家礼仪,封建帝王认为自己的皇权得自天授,皇帝统治天下是在代天巡狩,所以要祭天。
一个是祭天,维护其皇权统治;一个是祭先农,祈求丰收、鼓励农耕,这是两个不同的祭礼项目,其重要性与礼仪规模均不同,所以不能混为一谈。
造成八卦田功能争议的重要原因之一,主要是明代以来的相关记载。明代杭州人田汝成曾遍访浙西名胜,撰写了《西湖游览志》和《西湖游览志余》,这算得上是最早的“西湖游览攻略”。他在书中介绍八卦田:“宋籍田在天龙寺下,中阜规圆,环以沟塍,作八卦状,俗称九宫八卦田,至今不紊。”
田汝成之后,明人高濂编纂的《四时幽赏录》中也说:“八卦田,宋之籍田,以八卦爻画沟塍环布成象,迄今犹然……”
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万历十二年,时任杭州府同知的喻均修撰的《勋贤祠志》附图可见,“宋郊天台”就是今天“八卦田”的位置。
在整理查阅史料后,谢禹涵与杭州文史研究者郭卫一起进行了数次实地丈尺复原,并建模复原出南宋郊坛的原貌。
“从民国老照片中可知,环状沟塍是同心圆,而非现在看到的八卦状。”谢禹涵认为,八卦田遗址公园所在位置,在南宋时期就是郊坛。南宋初年营建这里时,其实是同心圆,后来将南宋郊坛按照八卦形状修整改建过两次,一次是1983年,一次是2007年。
现存的中心高出的坛基夯土,应是南宋郊坛遗留,只是周围圆形坛墙残基被改为了八卦田的土埂。
十大城门不止十个称呼
消逝已久的十大城门重现
谢禹涵之前在地理科普工作中,做过一套中国古城图,把很多城市古时候的范围画出来,其中会包括很多城墙内外的细节,也会将当地的遗存标注在地图上。
在查阅了大量文献资料后,谢禹涵发现,大部分这类研究论文都是偏业内学术性的,面向公众的科普不多,“所以我就想做古建筑科普,用直观易懂的方式,告诉大家自己的城市曾经是什么样的。”
从2020年初开始,他先后做了北京、太原、沈阳、武汉、重庆、成都、南京等城市的城墙实景建模复原工作,然后就是杭州。
在杭州两千多年层层叠叠的历史中,城门曾是很重要的存在。
杭州修筑城郭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至隋朝。南宋时期,杭州城共有旱城门13座、水城门5座;到了明清时期,城门变成了10座,就是后来被编成民间童谣的“十大城门”。
“武林门外鱼担儿,艮山门外丝篮儿,凤山门外跑马儿,清泰门外盐担儿,望江门外菜担儿,候潮门外酒坛儿,清波门外柴担儿,涌金门外划船儿,钱塘门外香篮儿,庆春门外粪担儿。”
老杭州人知道,说说是十大城门,其实不止十个称呼。比如,艮山门又叫坝子门,凤山门又叫正阳门,望江门又叫草桥门,庆春门又叫太平门,武林门也叫百官门、北关门等。
直到20世纪50年代末,因城市建设,杭州最后一段城墙被拆除,城墙终成历史。今天的我们,能看到的只剩下一块块写着城门名字的石碑。
老底子的城门到底长什么样?谢禹涵把数字建模和航拍城市现今实景图相叠加,最大程度还原出城门及城墙的细节。
原本是学法律的
古建筑全靠自学
谢禹涵并不是科班出身,本科学的是法律相关专业,对古建筑、古城门的建模全凭埋头自学。“花了很长时间研究地方县志、建筑相关古籍。”
他说的古籍,主要是两本,一本是宋代李诫创作的建筑学著作《营造法式》,这是北宋官方颁布的一部建筑设计、施工的规范书;另一本是梁思成研究中国清代建筑的专著《清式营造则例》,书中提炼出清代官式建筑的做法。
但这两本书仅解决了以官式为主体的建筑特征,如果聚焦到每一个地方,实则都有着不同地域的风格变化,比如江南与明清官式自然有着不同,需要按当地做法调整结构内容。
恢复杭州的十大城门,谢禹涵翻找老地图、老照片,骑着自行车满城跑去实地对照尺度,步踏建筑大小。
杭州的古城门和城墙有多高?按明清县志史料记载换算,城墙高度富于变化,高者9米左右,低者六七米,如凤山水门,跨中河而设,并没有多高。厚度也是每段均有不同,比如,临西湖的西段墙体可以从钱塘门遗址看出与南宋明显的叠压关系,实际上并没有多厚,不承担主要防御功能。但东南侧古时临钱塘江的候潮门则承担了临江的防御功能,城墙本身因地制宜,与城市功能结合非常紧密。
在这些复原图中,他将消逝已久的城门与城墙屹立在车流穿行、高楼林立的现代环境当中,亦真亦幻,毫无违和感。
借着这些复原图,一起来了解下杭州“十大城门”的故事。
杭州城门晨开暮闭
西湖曾在城墙外头
十大城门中,武林门是体量最大的一个,原址位于如今的万向公园中部。
唐宋之前宵禁严厉,普通民众是不能在夜间合法活动的。到了宋代,普通人的“夜生活”实现了自由。尤其是南宋时期,富庶的杭州城取消了宵禁制度,夜晚人气
最旺的武林门,因靠近京杭大运河,一直是商贾云集之地,到了晚上,游人熙熙攘攘,人影杂沓,被列为“钱塘十景”之一的“北关夜市”,说的就是武林门。
进入元代后,宵禁制度再度恢复,一直延续到明清。当时,城门守卫十分森严,进出不再随心所欲。
文史学者钟毓龙在《说杭州》一书里提到:杭州城门晨开暮闭,每天傍晚,城门先是虚掩,并点起蜡烛,一根烛燃尽,天也大黑,于是落栓加锁;天明亦是如此,先是虚掩,大亮后才打开。
很多人踩着城门开关的点,捱(ái,同“挨”)着城门进出,杭州话里于是就有了一个词,叫“捱进捱出”,形容做事情磨蹭拖拉。
每年只有农历六月十八这一天,钱塘、涌金两座城门是终夜不闭的,因为次日是观音菩萨诞辰日,官府和百姓要连夜出城,到灵隐、天竺去烧香。
在民国以前,西湖始终是位于杭州城外,只有在六月十八这一天,杭州人才可以游一下夜西湖。直到辛亥革命以后,靠近西湖的涌金门、清波门、钱塘门之间的城墙拆除,修建了湖滨路和南山路,西湖与城市的隔膜被打通了。
年羹尧守过的太平门
就是后来的庆春门
你或许听过,雍正年间,大将军年羹尧曾被雍正帝贬到杭州来当看守城门的将军。他守的是太平门,也就是后来的庆春门。现在的贴沙河边,有一段重建的古城墙和一座杭州古城墙陈列馆,就是旧时古庆春门的遗址所在地。
庆春路往西走到底,在湖畔居茶楼旁边,是钱塘门遗址。南宋临安人出城,跨出钱塘门,就到西湖边了。
根据史料考证,谢禹涵复原出来的钱塘门,式样是“券顶式”。古时候的城门分为“抬梁式”和“券顶式”,“券顶式”通俗来说,就是城门顶部是呈半圆的拱形。
他复原出来的城门,都带有一个瓮城。南宋绍兴二十八年,钱塘门外曾加修过一个外城,就叫瓮城,把城门包在里面,主要是防御固守用的。另一方面,古人认为大门朝南开风水好,钱塘门朝西开,建一个外城后,多一道城门就可以朝南开了。
宵禁时进城只能走凤山门
坐着吊篮可能被吊在半空纹丝不动
前面说,宵禁期间,城门晨开暮闭,唯一还能有进出机会的是凤山门,怎么进?坐吊篮。
美国旅行摄影家盖洛在《中国的十八个省府》一书中有一段描述,他说,凤山门城门一侧有雉堞的城墙顶上,有一个辘轳,上边悬挂着一个篮筐。通过这个篮筐,人们在晚上花大约一个便士的价钱,就可以让人把自己吊进城去。这个辘轳没有机轮,有时摇辘轳的人因为酒喝多了的缘故,往往摇了一半就摇不动了,结果就连外国人坐在篮筐里这个事实都不足以刺激他把篮筐摇到城墙顶上。“我有几次就这样被吊在半空中,就像棺材那样纹丝不动,可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是否能够把我吊上去,或是会突然掉下去。然而,只付了几个铜板,你又怎么能指望保险平安呢?”
凤山门是古代杭城的南大门,900多年前,在这座城门的前面,曾是一座辉煌的宫殿。如今宫殿早已不在,凤山门也不存,但有凤山水门保留至今,是杭州唯一尚存的城墙遗迹。
凤山门最早修建于南宋绍兴二十八年,宋高宗赵构在绍兴二年逐步在杭州稳定下来,到了绍兴二十八年,政局稳定,于是皇帝赵构在凤凰山一带筑皇城,修建了一座城门,就是凤山门的前身。
南宋的政府机关三省六部,就在凤山门内的大马厂一带。三省六部,现在只剩下了一座“六部桥”和“大马厂巷”了。
大马厂四十几号前的地块,在清代是清军骑兵的营房。“厂”说的是北方人养马的棚舍。那时,“厂”内骡马成群,四蹄腾处,风啸马嘶。
谢禹涵复原的凤山门,陆门位于水门西侧。现在我们看到的古凤山门遗址,是元末重新修建的。南宋灭亡以后,元朝拆毁了杭州的城门,后来,起义军领袖张士诚组织重筑杭州城时,建造了凤山水城门。
已经复原了十大城门、八卦田、雷峰塔和六和塔等的谢禹涵,今年还打算把南宋皇宫复原。
谢禹涵说,自己也是在边做边学,用这种古今“穿越”对照的复原方式,只是为了吸引大家更愿意去了解这些城门的历史。“这些古代建筑,不仅仅存在于老照片里,你遇到的那些高楼林立之处可能都是已故的城垣,希望大家可以感受到自己生活的城市是多么壮美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