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10日,是金庸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日。
一份由某财经新媒体发布的报告显示,在90后之前的人群中,看过金庸小说或相关影视剧的比例几乎拉满。95后、00后人群的占比分别为超过九成、接近八成。
浙江图书馆从侧面印证这个数据大致准确。每年,金庸都能进入浙江图书馆年度最受读者欢迎作者排行榜前5位。投资商们也仍然投入真金白银,开拍新的金庸武侠剧。
时间已经足够证明金庸作品的魅力,产生这种魅力的原委何在?今天我们为何要纪念金庸?金庸先生百年诞辰之际,我们前往与其有密切关联的浙江三地,在行走中品读其著作,试图寻找答案。
3月10日,“赤子心 家乡情——金庸百年纪念展”在海宁开展,拉开了金庸诞辰100周年系列活动的大幕。此次纪念展共展出金庸先生珍贵手稿、照片、图书报刊、书画作品等800多件,是目前展示金庸先生相关档案资料最多最全的一次展览。 本报记者 周旭辉 王志杰 摄
杭州·郭庄
瑰丽想象饱含文化底蕴
在许多人的回忆里,都有不眠不休狂读金庸著作的经历。首先被折服的,就是他笔下那跌宕起伏的情节、光怪陆离的人物。每每让人惊叹,他是怎么想到的。
后来,金庸出任合并后的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首任院长,时常出现在杭州这座他并不陌生的城市里。圆圆脸的金庸先生,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眼镜略有点下滑,像是一直在微笑。能把这位和蔼的长者,跟那个刀光剑影的武侠世界关联起来吗?
我们和金庸的关门弟子,当年的博士生卢敦基约在郭庄,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3月的郭庄,桃花初开,间有鸟鸣。据说,这里是金庸在杭州时主动要求来得最多的一个景点。
卢老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担任过浙江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的他,先提起的却是金庸先生首次招收博士时出的两道题。其一,请试述唐初玄奘至印度寻求佛法及取经回唐,翻译佛经之情况,及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其二,请试述明成祖时代派遣郑和出使南洋及非洲之简况,叙述当时中国海上力量之强大及其后航海力量消失之原因和影响。
这两道考题,够冷门吧。卢老师说,金庸先生兴趣之广,由此可见一斑。其实,他笔下的许多情节、人物和招式都来自跨领域的知识构成。“固然金庸先生才思敏捷,但也只有像他这样博览群书,才能释放出强大的想象力,将各种桥段信手拈来。”卢敦基说。
这也得到了何春晖老师的印证。她当时是浙大人文学院的办公室主任,被金庸称为小妹。在她眼中,金庸活脱脱就是一位博闻强记、过目不忘的大师兄。
她想起一个小故事。有一年中秋,学院请金庸赏月品酒。有老师提议以月亮为题诗词接龙。在座的都是人文学科的教授,但酒过三巡有的也逐渐词穷了。金庸先生却依然固我,天上地下,对答如流。那一刻,仿佛他就是书中一位游刃有余的儒侠。
其实,早有识者指出,《射雕英雄传》中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安排,看似随手而来,实则是按照古代五行之说创作。拿东邪黄药师来说,居于东海桃花岛。东方五行属木,为青色,故黄药师着青色布袍。岛上广植桃树,黄药师之妻名“蘅”,女儿名“蓉”,弟子名“英”,俱与草木相关。
已经过世的北大陈世骧教授是一位金庸迷,他说:“金庸小说,细至博弈艺术,上而恻隐佛理,破孽化痴,境界之深,胸怀之大,而不可轻易看过。”正仿佛这郭庄,开始看似普通,沿着小小门廊,踏入其中,却移步换景,直至水光一色,碧波扑面而来。这曲径通幽又豁然开朗的布局,隐约有一种与金庸作品的呼应。
媒体人严晓星写了一本《金庸识小录》,专门记录金庸小说里类似的各种隐秘出处。比如,在《倚天屠龙记》中,胡青牛告诉张无忌,以螃蟹捣汁敷治,或能化解生漆入眼。后来,他居然在西晋志怪小说集《博物志》读到记载有“蟹漆相合成水”的语句,可知金庸先生言之有据。《书剑恩仇录》中,周仲英因为幼子无意中出卖了“奔雷手”文泰来,而忍痛将其杀死,另一位武侠小说名家古龙早就看出,故事的原型来自法国作家梅里美的一篇小说。
从更大的层面来看,在金庸的武侠世界里,那些曲折的情节往往和大历史交织在一起。从乾隆到丘处机,从黄宗羲到陈近南,真实的历史事件和人物随时扮演起故事里的角色。
率领女真族抗击耶律洪基的完颜阿骨打在《天龙八部》里跑起了龙套;《神雕侠侣》中的襄阳之战,是宋元之间事关存亡的关键;韦小宝甚至跑到俄罗斯,帮索菲亚公主成为了摄政王。当年,正在欧洲求学的金庸粉新垣平,甚至戏仿著名的剑桥中国史,出版了一册《剑桥简明金庸武侠史》。
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金庸武侠作品中想象力的翅膀,始终生长在饱含历史和文化底蕴的架构上,才能起舞得那么有力、那么动人。《天龙八部》里,萧峰扑朔迷离的身世逐步揭开,我们不禁被惊心动魄的情节吸引,进而步入更能引发思考的境界。
只有了解金庸的视野,我们才能明白那些匪夷所思的情节从何而来,才能读懂他恣意纵横的想象力的底层逻辑。
我们不由得想到,离郭庄不远,在杭州植物园内,建有金庸捐赠的云松书院。其布局,借鉴了《笑傲江湖》里的梅庄。梅庄是小说中人物发生重要转折的所在,令狐冲在此习得吸星大法,达到了武功的新境界。
金庸阅历甚广,交友亦多,且饱读诗书,孜孜不倦地汲取中外各种学问,其成功之道不也正像开通了吸星大法?只是此种吸星大法,有百益而无一害。
衢州·石梁 少年金庸常有侠义之举
衢州,石梁镇,金庸的第二部武侠小说《碧血剑》,前半本的重头戏就在这里展开。
何谓石梁?金庸在小说里,把距离颇远的烂柯山拉到此地,又说在烂柯两峰之间有一条巨大的石梁,当地还活跃着一个身手不凡的石梁派等等。这些,当然都是小说家的戏言。
但石梁派并非空穴来风。我们沿着被当地人称为金庸小道的路线来到麻蓬村,面前出现了一座“金庸武林广场”。一块石碑,刻写着金庸时隔62年后回访母校衢州一中的题字:“温雅豪迈衢州人,同学少年若弟兄。六十年中常入梦,石梁静岩夜夜心。”
“十三太保拳”在麻蓬村世代相传,以前的村民人人会武功。金庸就读省立衢州中学高中部时,大概是第一次与真实的功夫有了这么近距离的接触。难怪多年之后,他的《碧血剑》中有了这番情节——关键的藏宝图背后留有字迹:“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
这些武功流派和小说场景的出处并不是我们寻访的重点。我们更想探寻的,是金庸孜孜以求的大侠情怀之由来。
如同金庸一再强调的,武侠小说的精神是“侠”字不是“武”字。事实上,每当我们读完一部金庸的武侠作品,掩卷而思,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已然尘埃落定,萦绕不去的是一个个鲜活的侠客,郭靖、令狐冲、张无忌、袁承志……
越是了解少年金庸颠沛流离的经历,越发感觉这个“侠”字,在这个时期就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中。
1937年11月,日寇在杭州湾登陆。危难之际,在浙江省立嘉兴初级中学读书的金庸,在校长张印通的带领下,和全校师生一起踏上了艰难的流亡之路。
对金庸来说,这段经历刻骨铭心:当时我们才十二三岁,每天要步行七八十里,风餐露宿,为抗战救国,我们跟学校到后方去。为救亡图存,我们努力学习。走不动了,就唱支歌……
之后,他又从丽水经过松阳、遂昌、龙游,一路来到衢州。在此期间,他的母亲和幼弟在另外的流亡路上不幸去世,国仇家恨交集在一起。
在并不太多的回忆资料里,我们也发现,在石梁的那段时间,少年金庸果然常有侠义之举。
开学不久,一位同学被训育主任蛮横欺负。金庸连夜将此事写成《一事能狂便少年》,为同学鸣不平,发表在报纸副刊上。这在学生中引起极大的轰动,同学们争相传阅,击节叫好。
又过了不久,日寇在衢州投细菌弹,当地暴发鼠疫。同班同学毛良楷不幸染病。因为怕感染,四周人逃得干干净净。作为班长的金庸心里害怕,却在黑夜中跟着担架前行,护送毛良楷前往衢江中的隔离船。多年以后,金庸自谦地说:“整个抗战期间,自觉有点勇气的事就只这么一件。”
在《神雕侠侣》中,郭靖对杨过说:“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在这里,金庸借郭靖之口将拥有家国情怀的人,称为最高等级的侠。不知道写下这个段落时,金庸有没有想起遥远的石梁往事。
嘉兴·盐官 归来仍是那个海宁少年
小雨淅淅,从杭州驱车70公里,即抵达海宁。这里是金庸的家乡。盐官古镇外不远处,钱塘江缓缓流淌着。虽然不是观潮的时间,宽阔的江面,仍然呈现出江天一色、莽莽苍苍的色调。
晚年的金庸6次回乡,4次都兴致勃勃地去观潮。是什么在吸引他?
我们遇到了查杰慧,他是金庸的同族,正在袁花镇的金庸祖居赫山房里忙碌,布置一场查良镛(金庸)生平展。根据他的推断,金庸小时候应该是夜夜听着钱塘江的潮声入睡。
袁花镇虽然离江面稍远,但夜深人静时,潮声仍然可以入耳,让人感受到自然的壮阔。对于金庸,那可能早已经成为生命最深处的记忆。
难怪《书剑恩仇录》里的这一段,被誉为是描写潮水的佳作:“两人话声渐被掩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锋,于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
在海宁市委办任职的沈达,金庸几次观潮他都去拍照。他记得清清楚楚,在自己的镜头里,潮水来了,刚才还谈笑风生的金庸突然安静下来,紧紧盯着潮水,仿佛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大潮过后,他眼神还追随着潮水的方向,一个人沉浸在里面。
这种对故土的深情,构成了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情感基石。金庸说:“第一部小说写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故事。”小时候他就听说过海宁当地流传已久的陈阁老的故事。这一传说通常被历史学家认为无稽之谈,却被金庸巧妙借用,贯穿于《书剑恩仇录》中。
查杰慧在嘉兴第一次见到金庸,请他在书上签名前,告诉他自己也姓查,和先生是本家。听闻此话的金庸特意签了自己的本名“查良镛”。查杰慧说,他觉得金庸的作品有点像同心圆,一圈一圈地翻卷出去,但内里,仍然是那个海宁少年。
“如果一个人离开家很久,在外边住的时间一长,对故乡怀念的感觉就越深……总想老了,再回到这个地方来住。”这是金庸对故乡充满柔情的告白。
在金庸百年诞辰之际,海宁各种纪念活动接连不断。家乡以极高的敬意,纪念这位大侠。在金庸的母校袁花镇中心小学,校长顾跃超向我们展示一本2024年2月的《喔喔啼》:“这是我们的校刊,用的正是金庸先生在小学时参与编发的刊物《喔喔啼》的名字。”
全球金庸迷群英会的发起人王利忠也是袁花镇人。他们这个团体最多时有几万人。他收藏了3000多册各种版本的金庸作品,组织过数次金庸迷在海宁的聚会。有意思的是,经营药材的他,现在一项主要业务是养鹿,而这是他读金庸武侠作品得到的启发。
他记得,最早读到的金庸作品,是大开本的翻印本。第一本《书剑恩仇录》中,就有陈家洛和香香公主在草原上救梅花鹿的情节。最后一本《鹿鼎记》干脆把鹿写入书名。书中有这样的情节——吕留良提笔蘸上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性子却极为平和,只吃青草和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
王利忠还告诉我们,在钱塘江两岸,如良渚、河姆渡等考古现场,都发掘出了鹿骨,甚至还有鹿骨做的箫。可见当时,大量的鹿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作为一个金庸迷,现在能以这样的方式,向金庸致敬。
何春晖老师认为,金庸留下的15部武侠小说、5000多个鲜活的人物,衍生的100多部影视、动漫、游戏等构成了一个丰富的金庸文化品牌。海宁在金庸文化品牌中具有文学地理学意义,故居可以带给金迷们独特的“地缘亲情”。我们应该在传统的纪念馆里,植入更多的能带来文化体验的衍生品。
海宁是观潮胜地。“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恢宏壮美的海宁钱江大潮,令人百看不厌。金庸武侠世界的魅力,又何尝不似钱江大潮——它日夜奔涌着,因丰厚的人文积淀而气势宏大,因深沉的家国情怀而意韵悠长。